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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暴 (三 下)

风暴 (三 下) (第1/2页)
  
  风暴(三下)
  
  琢磨了这么多年汉学,平宋都元帅达春终于明白“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”这八个字有多贴切了。从乐安突围出来后,一路上,仿佛棵树、每块石头后都有敌军。百余里路跑下来,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,其余的不是掉了队被百姓抓取卖给破虏军换钱了,就是自行脱离了队伍。
  
  额尔德木图跟达春请示了一下,不敢带着人马走大路。路过汉人村落也强忍着肚子里的冲动不敢进去抢劫,一行人慌慌张张淌过宝唐水,顺着林间小道爬上了崇仁山。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,又丢了几十个弟兄,从山北缓坡上溜下来,来到了始丰山脚下。
  
  始丰山位于临江府和隆兴府的交界处,距离丰城不过四十余里。达春和额尔德木图吃不准此刻丰城是不是已经落入破虏军之手,不敢过分靠近城市,带着所剩无几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个圈子,趟过丰河,傍晚十分在临江军治下一个叫樟树镇的小村外落了脚。
  
  这一跑就是两天一夜,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了。大部分蒙古武士从马背上栽下来,找个干净的草窝倒头就睡。额尔德木图生性谨慎,强忍着睡意策马前后兜了十余里,发现附近并没有人迹,看来地图上标的那个樟树镇,当年也被蒙古军光顾过了。全村老幼早已死去,农田也早变忽必烈陛下的牧场。
  
  额尔德木图解下腰间水袋,亲自到小河边打了袋水。拿了几块半生不熟的马肉,举到了达春面前。
  
  经历连番打击,达春早已被折磨心如死灰。见额尔德木图依然像对待主帅一样尊敬自己,伸手把水和肉推开,惭愧地说道:“我还哪里有面目吃这肉食,若不是还想见丞相一面,告知敌军虚实,早就该随着弟兄们去了。你先吃吧,吃饱了也有力气带着大伙赶路!”
  
  “大帅何出此言,苍狼舔净伤口,才能猎得麋鹿。贼兵不过是一时得势而已,待回到江北,咱们整顿兵马,早晚还会杀回来给弟兄们报仇!”额尔德木图放下水囊,大声劝道。
  
  “整顿兵马,整顿兵马!”达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,“哪里还有兵马整顿,前后十几万,不,应该是二十几万,都让本帅给葬送在疆场上。纵使他们心里不怨我,我哪还有面目再来为他们收尸。你吃吧,我自己去打水!”
  
  说完,达春站起身来,摇摇晃晃地走向远处的山溪。额尔德木图使了个眼色,两个累得瘫在地上的亲兵赶紧爬起来,一左一右跟了上去。达春走到山溪边,捧起溪水洗了把脸。借着平静的水面,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面孔。
  
  达春几乎认不出自己,水面上那个倒影很憔悴。纵横交错的皱纹刀割斧削般刻在惨白的面颊上。一头葬兮兮的白发东一缕西一缕地搅在一起,发梢上,还有几只小动物在快速地跑动。
  
  “啪!”达春一掌拍在水面上,激起的冷水将他的拣来的号衣浇了个透。水面乍分即和,上下跳动的波纹间,映着一双血红的眼,还有一个带满了鲜血,肮脏致极的身体。
  
  “啪!”达春又一掌打在水面上,将眼前那个丑陋的影子拍散。转眼间,影子又聚合起来,邪恶中带着疯狂。
  
  “啪,啪,啪…….”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。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,平宋大元帅达春绝对不是这般模样。清澈的河水跳起来,溅在达春的身上,流回去,泛一缕缕血痕。
  
  两个亲兵被达春疯狂举动吓呆了,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,只好紧紧护在达春身边,尽力不让他掉到河里去。几个刚刚睡着的蒙古武士被河边响动惊醒,抬头扫了一眼,又嘟囔着睡下。在城破的那一瞬间,他们已经不把达春当作自己的统帅,一个疯子的死活,他们不放在心上。
  
  见到达春已经丧失理智,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,走过来,一掌击在达春的后颈上。此刻大伙皆筋疲力尽,全凭一口气在支撑。如果作为主帅的达春先崩溃了,那么,整支队伍肯定要跟着垮掉。额尔德木图不希望被山野农夫活捉,所以,只能采用这种折衷办法。
  
  达春的身体晃了晃,软软地倒在了泥地上,在昏厥前的一瞬间,他觉得心里分外地轻松。
  
  混混沉沉地,达春感到身体有些暖。好像置身于一艘大船上,载着满船的美酒、奶酪、炒米、炸食,跟着女儿一起边吃边晒太阳。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,像极了草原上四垂的穹庐。而脚下万顷碧波,则绿得像斡难河畔的田野。只是空气的味道不好,带着浓浓的腥臭气,有点像,像什么呢,达春迷迷糊糊地想,像极了武士们屠戮后的村庄。
  
  岸上,一队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士兵纵马跑过来,闯进部落。将男人杀死,将女人用绳子穿成串,绑在勒勒车后。几个蒙古人的孩子哭喊着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,带队的破虏军将领用目光测了测,发现孩子高过了勒勒车的木轮,挥了挥手,几个拿着弯刀,穿着皮得勒的破虏军士卒号叫着,将孩子砍得和车轮一样高。
  
  “你们这些禽兽,我跟你们拼了!”达春拿起刀,跳下甲板。船下水波瞬间变成绿草,从他脚下掠过。带队屠杀的破虏军将领举刀相迎,二人照面,达春猛然发现,对手的脸居然如此熟悉。
  
  带着血丝的眼睛,染满了血的铠甲,暗红色的刀刃,灰白的乱发。这个人是谁,怎么仿佛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。达春身体僵了僵,紧接着,达春听到自己女儿的哭喊,“爹---!”
  
  他回头,看见几个身穿皮得勒的汉子推倒了女儿,正在用力扒女儿的嫁衣。
  
  “索都,页特密实,你们要干什么!”达春怒喝道。他终于看清出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是谁,拿着弯刀杀害孩子的是谁。这些人他都认识,杀入放火那帮禽兽他也认识,就是他的部下,还有他自己。
  
  “噢――噢――噢!”杀人放火的另一个达春,仰天发出一串狼嚎。紧跟着,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全变成了蒙古武士,齐声发出一声咆哮。刹那间,面目变得更加狰狞,幻化为一头头伸着血红舌头的苍狼。
  
  “啊―――!”达春大叫一声,坐了起来。苍狼,武士,百姓全不见了,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。身边是一个大火堆,武士们紧张地围在火堆周围。一种危险的感觉本能地笼罩了达春的全身,站起来,分开人群向外看,只见黑暗处有无数双绿色的灯笼慢慢地靠近。
  
  又是鬼火,看来大军的杀孽的确太重了。达春苦笑了一下,推了推面前的武士,低声问:“怎么回事情,那些鬼火怎么会动?”
  
  没有认回答他,武士们紧张地握着刀,身体明显地在颤抖。
  
  “怎么回事?”达春把声音提高了几分,继续问。
  
  最前方的火把下,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惨笑着回答:“狼,这一带是狼窝,咱们睡得太久了。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给引了过来!”
  
  “啊!”达春吃了一惊,梦中吓出的冷汗顺着脸上淌了下来,擦了把头上的冷汗,大声命令:“把马缰绳拴在一起,把让战马受惊。把附近能点燃的东西全点起来,牲畜怕火!”
  
  额尔德木图楞了一下,回头看看达春,发现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宁静。知道大帅这时不是乱命,赶紧命令惊惶失措的武士们照办。几个武士仗着胆子去拉战马,却不料有匹受了惊的战马误解了主人的意思,以为武士欲杀马喂狼。抬起前蹄,踢翻武士,嘶鸣着向狼群冲去。
  
  一马受惊,其他战马跟着狂奔,百余匹马排成一条长队队,从狼群中一冲而过。吃人吃惯了的禽兽不愿丧身于马蹄下,咆哮着让开一条路。待最后一匹战马冲过,立刻又冲上前,堵住了缺口。
  
  “好像,好像是狗,野狗!”达春的亲兵乌恩哆嗦着说道。刚才在战马受惊的时候,他试图去拉自己的坐骑,结果差点被坐骑拖进狼群。亡命回逃的路上,砍翻了一头野兽,从尾巴和耳朵的特征分辩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。
  
  “胡说,是野狼,不是野狗。野狼怕火,大家把能砍的树都砍倒,做成火把。待会儿从小溪上冲过去!畜生追人全靠鼻子,过了水,它们就闻不到气味了!”达春大声呵斥道。
  
  危急时刻,他又恢复了几分大军主帅的本色。明知道乌恩对兽群的判断可能是对的,亦强行把事实掩盖了过去。野狼怕火,所以大家结伴突围,活命的希望还很大。如果是野狗群,那就有些困难了。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,大军镇压宋人,把人烟稠密的村落杀成了白地,丧了家的狗儿们才吃着昔日主人的尸体回归了原野。这种野狗群在大元灭金时也出现过,对火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惧怕,相反,狗群还喜欢跟着火把行动。在凶残程度上,品尝过人类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过之而无不及,并且在狩猎时个体之间的配合远远超过了狼群。
  
  草原上长大,自幼与狗为伴的武士们能分辩出狼与狗的区别,达春掩饰的话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气的效果。此地距离江西重镇清江不到二十里,清江城东临赣水,交通便利,曾经为一时繁华之所。而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已经成了野狗的乐窝,可见当年大军南下时到底杀了多少汉人。蒙古武士们瞬间记起了自己制造的杀孽,知道报应到了,一个个哆嗦着,在身边寻找可以点火之物。有人受不了精神压力,狂喊着冲进了狗群,弯刀才挥舞了几下,就落在了地上。弯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被野狗撕成了碎片。
  
  “有弓箭的留下断后,跟本帅用火箭阻击狼群。额尔德木图带着其余众人头前探路,从溪水上趟过去!”关键时刻,达春根本不为狗群中传来的咆哮声所动,沉声命令。
  
  “大帅,末将愿留下阻击!”额尔德木图大声说道。他不敢接这道将令,达春的意思他全明白。所谓探路,其实是让他先行逃走。所谓阻击,则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。
  
  “你走吧,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丞相!”达春笑了笑,吩咐。那一瞬间,他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纵马横刀的神彩,仿佛一梦之间了悟过人生般,淡然道:“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,回到北方,长生天也不会放过我!”
  
  “大帅,此败乃因文贼乒器太利,非大帅之过!”额尔德木图以为达春还在为丢光士卒而内疚,大声安慰。
  
  “你走吧,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丞相。如果可能,劝丞相一句,南下后,杀戮不要太重…….”达春转过头,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,不再多说一个字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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